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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貳拾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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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的,蔡安還在吃早飯,就被匆匆趕來的書吏請到了前衙。他一見堂中站著的程宗輔,心裏就是一怔。

蔡安可沒忘記前段時間展還星帶著衙役大鬧程府的事,那會兒展郎來告訴他,說是這位程公可能被兒媳虐待了,蔡安雖覺此事太過匪夷所思,既然展還星想上門試探,他也就點了頭。

試探後的結果發現是弄錯了,不過蔡安還是留了個心眼,讓妻子登門拜訪,得知程宗輔活蹦亂跳的,並無異樣,才算是放了心。只是他沒想到,這事還不算完。

“世間竟有如此駭人聽聞之事。”聽程宗輔敘完了前情,蔡安不由感慨。

其實當初他並不是很相信展還星的說辭,不過是賣展郎一個面子。此時才知道,程宗輔的那位兒媳何止是虐待他,竟膽大包天到偽造他的印鑒給程夫人寫了封休書,程夫人當了真,一氣之下就丟下兒子回了娘家。

這正是令程宗輔忍無可忍,終於決定告官的原因。

游氏的手伸的實在是太長了,她暗中收攏家中大權,甚至是要謀奪家產,程宗輔任她去了,畢竟這家業以後也是要留給大郎的。她軟禁程宗輔,進而下.毒暗害,程宗輔看在兒子的份上也忍了。可是她還想逼走娘子,又弄得二郎流落街頭,若不是二郎運道好遇見好心人,這會兒他的寶貝幼子說不定都不在了!

程宗輔其人,心軟又念舊,正因如此,欺到他頭上可以,欺到他在意之人的頭上是萬萬不能的。

“我已決定了,”程宗輔冷聲道,“告那個女人惡逆之罪。”

所謂惡逆者,謂毆及謀殺祖父母、父母,殺伯叔父母、姑、兄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此乃十惡之一,因游氏的毒計並未得逞,或許不會判她斬刑,但流放至少是肯定的。

此時游氏已被蔡安派人帶了過來,聞聽此言,頓時睜圓了眼睛:“你這麽做,就不怕我抖出你的好兒子來!”

“大膽!”蔡安一拍桌上的驚堂木,“無禮犯婦,公堂之上竟還如此放肆,可見你平日肆意到了何等地步!”

游氏也是頤指氣使慣了,加之程宗輔本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因,這場提審只是非正式的,她心裏還想著那老東西必不會和自己拼個魚死網破,一時之間忘了形。

杜桐娘和小丫鬟秋杏作為證人也在堂下,謝小蠻就躲在墻根的陰影裏看熱鬧,見游氏那個惡毒的女人轉了轉眼珠子,放軟語氣道:“阿翁這是何必呢,縱兒媳有什麽做的教您不滿,咱們關起門來自家說話,鬧到堂上來豈不是教人看了笑話。”

“我和你沒有什麽好說的,”程宗輔見她竟還想把事情就這麽遮掩過去,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連你阿婆也容不得,她自過門以來,哪一點對你不起?!我知道你一直因為我當年反對你和大郎的婚事心有怨懟,這與她又有何關系?!”

想到自己千求萬求才求回來的妻子,竟被一封假休書給誆走了,程宗輔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知道這件事後,雖然他立即給岳丈家去了封信,但事情過了這許多天,說不定已經晚了。

哦,原來還有這一茬啊,謝小蠻聽八卦聽得津津有味,難怪游氏對程宗輔壞到了極點,敢情程宗輔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兒媳。既然不喜歡,幹嘛還讓她進門?要知道在這個講究父母之命的時代,別說自由戀愛了,爹要是說句不喜歡,立刻休妻的都大有人在。

“哼,”一開始的驚慌過後,游氏已經冷靜了下來,“阿翁說哪裏話,那休書是真是假,阿婆難道看不出來?”

“莫非……”

她見程宗輔露出遲疑的神色,頓時笑得更得意了:“休書上的印鑒不是我偽造的,是真的,至於我是如何弄到您的印鑒的,”她惡意地停頓了一下,“想必我不說,您也心知肚明。”

謝小蠻見程宗輔一下子變了臉色,暗自琢磨,印鑒這種重要之物,能夠拿到的應該都是程宗輔信任的人,這老頭肯定是不信任游氏的,他會相信的人除了他的妻子,剩下的就是……那位程家大郎程之敏。

灰貓不由抖了抖耳朵,難怪程老頭面色慘白,兒媳逼走婆婆是一回事,兒子逼走親娘又是另一回事了。只是這一家人到底有什麽仇什麽怨,鬥得跟烏眼雞似的,虧得程老頭還一直忍啊忍,差點忍成忍者神龜。

“還有軟禁的事,下.毒的事,”游氏卻還嫌程宗輔受的刺激不夠,大概她是眼看著自己要糟,索性放飛自我,把所有齷蹉都竹筒倒豆子一樣地說了出來,“林林總總,大郎都知道。”

“你,”老頭兒緊咬著牙,好半晌才憋出三個字,“你胡說。”

游氏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掏出一封信:“我有沒有胡說,阿翁一看便知。”

好在自己當時留了個心眼,給大郎去了信,游氏暗自慶幸。那封信上她故意把計劃失敗的事告訴了程之敏,又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詢問接下來該怎麽辦。程之敏只在回信中讓她稍安勿躁,但光是憑這兩封信,就能證明他確實參與了下.毒暗害程宗輔的事。

事情一下子僵住了,如果程宗輔堅持要告游氏,游氏肯定會把程之敏給牽進來,偏偏她又不是誣告。

“程公,”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蔡安道,“您打算如何,是按公事辦,還是按家事辦?”

若按家事辦,程宗輔現在就可以把游氏領回去,是休棄還是送到鄉下,那都是程家自己的事,只是再想給游氏治罪,是決計不可能的。

若按公事辦,蔡安就得派人去永州把還在任上的程之敏帶回來,有了這一茬,就算程宗輔寬宥這個兒子,程之敏的仕途也就走到頭了。其實蔡安大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說游氏手裏的證據是假,輕輕松松把程之敏摘出來。但他耳根子雖軟,又有一點讀書人的迂直,便也閉口不言。程宗輔又恪守著原則,不肯開口求人。

他正猶豫不決,忽聽堂外傳來擾攘聲,一個衙役急匆匆地跑進來,謝小蠻擡頭一看,這不是周小乙嘛。

“明府,堂外來了個女子,”周小乙頓了頓,“說是程公的內人。”

“什麽?!”程宗輔和游氏同時開口,只不過游氏是驚,程宗輔是喜。

程宗輔連忙快走幾步,準備出門去迎,只見那虛掩著的門被人一把推開,一個身形高挑的女人跟陣風似的刮了進來。

女人頭上戴著帷帽,謝小蠻看不清她的面容,她一身藕荷色圓領褙子配紗裙,雖然風塵仆仆,發髻衣角一絲不亂,此時堂中眾人都聞聲朝她看去,她落落大方地站在原地,從謝小蠻的角度,恰可以看到袖口下露出的纖纖十指。她不由在心裏咋舌,程老頭還真是好運道,這位夫人少說也應該有四十了,看身段,比謝小蠻見過的一些未嫁姑娘還窈窕許多。

“娘子,”程宗輔也不知道是激動還是緊張,“你……你怎麽來了?”

“哼,”女人冷哼一聲,擡手就把頭上的帷帽取了下來,露出一張年輕秀美的臉,“姓程的,我是來跟你和離的!”

直到坐在了縣衙的後院裏,被蔡月瑩抱在懷中,謝小蠻還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譚氏忙忙地招呼下人上茶,又把遠道而來的程夫人迎往上座:“沒想到今日竟能得見夫人,二娘,快來見過寇夫人。”

蔡月瑩忙把謝小蠻放下,四只爪子落在地上,謝小蠻弓著背抖了抖毛,又擡起頭來把坐在上首的女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這這這,這看起來不過二十六七的美人兒,竟然是程老頭那個胡子都白了的家夥的老婆?!

她這會兒總算明白程家大郎為什麽要偽造休書了,很明顯,這麽年輕的女人,肯定不是他親媽。

沒想到自己一朝穿越,竟然見到了老夫少妻的組合,而且這組合還不是因為男方貪圖美貌女方一心求財。

這位程夫人,不對,民間通稱是寇夫人,是個比她那文豪丈夫也絲毫不遜色的才女。尚在閨中就有才名,工詩善畫,書藝茶道樣樣精通。更重要的是,她娘家還有錢又有權,父祖叔伯全都在朝為官,比起鄉下窮小子出身的程宗輔來,真是不知道高到哪裏去了。

只看看眼前圍著寇夫人忙前忙後的譚氏,就知道她在文人仕女間有多受追捧。謝小蠻和譚氏的接觸不多,也知道這位知縣娘子很沈得住氣,可現在對著寇夫人,明顯就是個大寫的迷妹啊。

因為不好把兒子帶去公堂,程宗輔就把程之捷留在了蔡府。小男孩剛睡飽了覺,被顧昭領著一邊揉眼睛一邊走過來,乍見到娘親,立刻歡呼一聲撲了上去。

寇夫人顯然極是疼愛這個兒子,牽了程之捷的手,並不先寬慰他,而是站起來朝顧家的兩人一貓鄭重一禮:“三位的大恩大德,三娘沒齒難忘。”

一聽到這話,謝小蠻頓時對她充滿了好感,感謝杜桐娘是應有之義,沒忘記顧昭這個小孩子,許多人也能夠做到,而她竟連自己這只貓也以禮相待,除了杜桐娘,這是謝小蠻第一次被一個成年人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上。

“喵~”她伸出爪子,友好地在寇夫人手背上碰了碰,古人沒有握手的禮儀,否則謝小蠻真想和她握個爪。

“饅頭。”程之捷指了指謝小蠻,又仰起臉看向母親,大概是有父母在,小家夥的膽子大了不少,現在已經能正常地和顧昭溝通,還能吐字清楚地叫出謝小蠻的名字。

寇夫人輕撫著兒子的發頂,眼中滿是憐愛:“饅頭是貍奴的好朋友嗎?”

程之捷斬釘截鐵地點了點頭:“是!”

說罷就要來抱謝小蠻,謝小蠻怕壓到他,團起四肢趴在他腳邊的小杌子上,任小男孩軟軟的手心在自己背上摩挲。

“饅頭可真乖,”寇夫人笑道,“說來也巧,二郎的小名正喚作貍奴,原是他小時候身子不好,怕養不活才取了個糙名兒。”誰能料到他日後竟被只真貍奴給救了。

她這一說就打開了話匣子,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已婚婦女聚在一起,大抵的話題也就是老公孩子孩子老公,三個女人原還有些拘謹,聊了一會兒自家的熊孩子後,氣氛就無比和樂了。

蔡月瑩本著主人家要招待好客人的原則,熱情邀約顧昭和程之捷去看家裏一池新買的錦鯉,見幾個孩子高高興興地走了,寇夫人道:“我這小兒一直沒有同齡的玩伴,我和郎君也心疼他。”順嘴說到程宗輔,她的語氣就低落了下去。掛著笑的臉上露出一絲淒楚來,原還想遮掩,卻在灰貓熱烘烘的小身子蹭了蹭裙邊的時候,驟然落下了淚來。

謝小蠻頓時僵住了,誒?哭,哭了?她只是想安慰安慰寇夫人,沒想到自己一蹭,不僅沒安慰到,還把人家弄哭了。

杜桐娘忙掏出帕子來給寇夫人擦淚,同為女人,她也隱隱猜到寇夫人淚從何來。夫家攤上這麽一樁糟心事,自己被一封休書趕回娘家已是奇恥大辱,兒子還流落街頭差點失蹤,偏偏丈夫在這當口猶豫不決,繼子都欺到了她臉上,程宗輔還顧念著舊情不肯為她出氣。難道程之敏是他程宗輔的兒子,程之捷就不是?

若要寇夫人忍下這口氣,繼續和程之敏母子相敬,她是萬萬做不到的。既然如此,那就和離。

來之前寇夫人已經想好了,兒子她要帶走,就讓程宗輔跟著他的寶貝長子過去吧!

可惜狠話人人都會放,臨到頭來,總還是割舍不開。

在兩個女人的勸慰下,寇夫人好容易才止住了淚,譚氏眼看天要黑了,柔聲道:“阿寇,今天晚上就在這裏住下吧,你總不能再回去……”

是啊,都放話要說和離了,自己也不能再回程府。

寇夫人搖了搖頭:“多謝你的好意,只是貍奴離不開饅頭,我只能去阿杜家叨擾了。”

當下譚氏讓下人套了車,四人一貓回了顧家的小院兒。

看著陳舊窄小的屋子,杜桐娘不由露出一絲赧色來:“家裏亂糟糟的,不知你要來,也沒有打掃。”杜桐娘一向是個不怎麽在意他人眼光的人,俗稱潑辣貨,只是面對寇夫人這等人物,總有點心慌氣短。

寇夫人看出了杜桐娘的窘迫,握著她的手搖了搖:“好阿杜,原是我不請自來,還盼你不要嫌我煩。”

謝小蠻在一旁看著,見寇夫人已經是孩子都能打醬油的婦人了,言談間偏還帶著點嬌憨,再想到程宗輔那個作風奔放的老頭,這夫妻倆一看就是不怎麽會玩陰謀詭計的主兒,難怪被坑到如此境地。

可是他倆又不愛掌家又不愛操心,程家的家業遲早都是程之敏的,為何那家夥會如此急不可耐?

謝小蠻弄不明白,除了程之敏,估計也沒人明白。寇夫人就這樣在顧家住了三天,其間聽說程宗輔把游氏給領回去了,看樣子老頭兒還是狠不下去心。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程之捷就坐在寇夫人手邊,見母親神色晦暗,他雖然天真如三歲稚童,卻本能地感覺到爹爹和娘親之間出了問題,於是怯生生地抓住寇夫人的袖子,“阿娘……我想阿爹了。”

寇夫人忙轉了顏色,把兒子抱在懷裏哄:“貍奴難道不想外翁和外婆嗎?阿娘帶你去外婆家好不好?”

“不好。”程之捷咬著手指,毫不猶豫地回答。

謝小蠻趴在一旁,心裏直嘆氣。父子天性,怎能輕易割舍,若是寇夫人真的跟程宗輔和離,程之捷就要變成失婚家庭的小孩了。她看的出來寇夫人對程宗輔感情很深,否則她一個年紀輕輕的美嬌娘,幹嘛要嫁給一個黃土埋了半截的老頭,奈何程老頭這回做得實在不地道,弄得謝小蠻都想沖過去給他兩爪子。

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就到,正在暗自腹誹程宗輔,他竟然就來了。

程之捷一見到父親就想撲上去,卻被寇夫人緊抱在懷中:“你還來幹什麽,有甚麽話,公堂上再說吧。”

“三娘,”程宗輔牢牢地看著她,“我已經給大郎去信了,等他回來了就分家。”

分家?

古語有雲,父母在,不別居,程宗輔這個當家人還活得好好的,程家就要分家……謝小蠻的視線挪到寇夫人身上,見她也微變了顏色。

看來這是程宗輔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他不忍心讓長子見官,但程之敏和繼母已經到了完全對立的地步,這個家可以說是有程之敏就沒有寇氏,有寇氏就沒有程之敏,既然如此,只能分家。

“我會讓大郎給游氏寫休書,”老頭兒微垂著眼簾,幾天沒見,謝小蠻感覺他好像又老了幾歲,“家產……大郎六成,二郎四成,”寇夫人剛準備說話,他忙忙地開口解釋,“那孩子……你也知道他小時候吃了多少苦,我心裏愧對他,但經此一事,與他這點父子親情也只好斬斷了,”視線落在幼子的身上,程宗輔眼神溫柔,“二郎還小,趁著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家業……還可以給他再攢攢。”

“三娘,”寇夫人不說話,程宗輔祈求地看著她,也不知道他是跑得太急還是根本沒心思打理,襆頭下露出幾根雜亂的發來,顏色已是灰白了,“跟我回去吧。”

“你讓他給我道歉。”寇夫人冷著聲音說。

程宗輔一口應了:“好,你說什麽我都答應。”

謝小蠻就蹲在寇夫人腳邊,見女人的眼底露出一絲只有她才瞥見的軟和來,跺了跺腳啐道:“老混蛋!”說罷抱著兒子就走了。

這是原諒了吧,謝小蠻肚裏暗笑。程宗輔站在原地幽幽地嘆了口氣,顯然也是放松下來的樣子。她慢悠悠地踱過去,朝程宗輔揮了揮爪子。

老頭兒十分上道地俯下.身,老婆勸回來了,又有了心情調侃:“小娘子有何事?”

毛爪子在程宗輔的手背上拍了拍,老程,辛苦你啦,知道你心裏不好受。感覺到了灰貓的好意,程宗輔剛翹起嘴角,接著一道寒光就撓在了他臉上,不過嘛,替你老婆出出氣,也還是很有必要的。

撓完了人的謝小蠻神清氣爽,尾巴一甩,大搖大擺地進了屋,只剩下一臉懵逼的程老頭兒滿身蕭瑟地站在院子裏。

五天之後,程之敏快馬加鞭地從永州趕到,謝小蠻也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傳說中心黑手狠的程家大郎。

和老了還是個翩翩美老頭的程宗輔不同,程之敏的長相很普通,看來是遺傳了程宗輔那個已經病亡多年的結發妻子。他進的門來,見寇夫人坐在窗下,已經和這個繼母撕破了臉,竟還恭敬無比地行禮,口稱母親。

在場的人和貓都知道他在裝模作樣,可他這副樣子也讓人挑不出禮來。要謝小蠻說,這家夥十有八.九是故意的,他既然這般恭敬,難道寇夫人這樣的文化人還不得對他堆出個笑臉來?偏偏背地裏惡事做盡,還得給他面子,實在是比吞了只蒼蠅還惡心人。

誰知道寇夫人翻了個白眼:“你這聲母親我可當不起,沒得把我叫老了。”

謝小蠻頓時被噎住了,好,好吧……她忘了寇夫人也和她老公一樣,是個不拘小節的性情中人。

眼看妻子和兒子都冷下了臉,程宗輔只好出來打圓場:“大郎先去換身衣裳,”謝小蠻以為這個心軟的老頭兒還要展現一下父子親情,他下一句話就說,“游氏被我命人鎖在屋裏,你也去看看罷,對了,休書寫好沒?”

趴在桌子上的灰貓無力地用爪子捂住臉,老程啊老程,你到底是故意的還是故意的還是故意的?

程之敏的臉已經有些扭曲了,強忍著拂袖而去的沖動應諾,謝小蠻看他走出去的腳步之重,恨不得把地板給跺穿。

“噗嗤,”程之敏一走,寇夫人就笑得直打跌,“老混蛋,你這會兒怎麽不心疼他了?”

程宗輔抓住妻子伸過來戳他額頭的手:“老混蛋還不是怕娘子你生氣。”

媽呀,謝小蠻差點沒被這對夫妻甜倒牙,程宗輔這個老不修,青天白日地打情罵俏,成何體統。她趕緊用爪子捂著眼睛從桌上跳了下來,單身喵也是動物,可以不愛但請不要傷害!

她一路溜達出去,長尾巴在身後搖晃著,顯然心情很好。程家這對老夫妻少初看總覺得怪異,但相處久了就會發現,他們倆也不過是世間再普通不過的一對恩愛夫妻罷了。

愛情這種東西,果然是不分年齡,不分性別,也不分種族的。

謝小蠻一時想到了自己身為一只貓的處境,她一個正當韶齡的單身女青年,要是談戀愛是找只貓?還是找個人?又不由為自己的想太多好笑,這世上估計也沒有會愛上貓的人。

程宗輔重新拿回了府裏的大權,也把信重的老仆從清遠老家給叫了過來。謝小蠻身為程氏夫妻的座上賓,在這座宅子裏可以說是來去自如,仆從們見到她也都笑臉相迎,甚至還有想上來拍一只貓馬屁的。

謝小蠻懶得理會他們,她出來可是有正事的。

雖說寇夫人不追究程之敏,但那明顯是不想讓程老頭為難,她怎會不想讓程之敏吃點教訓?謝小蠻看她憋屈,就算是為了程之捷那個小屁孩,自己也得去抓一抓程之敏的小辮子。

她覺得自己可真是操心的命,救了老的撿小的,撿了小的還得坑大的。輕手輕腳地溜到了關押游氏的那間屋子外,戳破窗戶紙一看,程之敏正好在裏頭。

“阿爹讓我休了你。”程之敏坐在椅子上,語氣平靜,游氏冷笑著不說話,他面上的線條軟了一點,放輕聲音說,“過了這陣,我就接你回來。”

這句話大大出乎謝小蠻的意料,看程之敏答應休妻時那毫不猶豫的模樣,謝小蠻還以為他巴不得擺脫這個老婆,看樣子……他對游氏還有點感情?

“接回來有什麽用,”游氏的語氣十分尖刻,“你能再娶我過門?還不是見不得光。”

程之敏有些不耐煩:“那你還想如何?若是按罪論處,你就得流放了。到時候分了家,我接你回來好吃好喝地供著,你想繼續過當家娘子的日子,也不是不可能。”

他覺得自己的安排已經仁至義盡了,阿爹肯輕輕揭過游氏做下的惡事,還不是看在他的份上。

這句話卻瞬間觸怒了游氏,她砰的一聲將桌上的茶碗揮到地上:“你以為我落到如今這般田地是為了誰?!推我出來做替罪羊,你倒是個仁心仁義的大好人?程之敏,你好不要臉!”

“難不成你只是為了我?”程之敏冷笑不已,“打量我不知道你貼補了府裏多少錢拿去填你娘家的窟窿,要不是因為賬目上的手腳已經瞞不住了,你會火急火燎地催我下手?”

撕了撕了!開撕了!謝小蠻蹲在窗臺上聽得心潮澎湃,她就說呢,游氏怎麽急不可耐地就要暗害程宗輔。

方才還囂張不已的游氏一聽這話就慫了,心虛地不說話。程之敏一甩袖子站起來:“看來我和你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你好好待著,別再鬧出什麽事來,”走到門前還是頓了頓,“我明日再來看你。”

大概是這句話又讓游氏看到了希望,她忽然抓住程之敏的袖子:“大郎,休了我,你還會再娶妻嗎?”

程之敏略有不解:“那是自然,分了家我就是一家之主,總得有個主持中饋的,”他意識到游氏在害怕什麽,有些猶豫,還是放輕了聲音說,“放心,我總不會讓她欺負你。”

這句話對他來說就是承諾了,謝小蠻忽然有些感概,真不知道該說這個混蛋是有良心還是沒良心,但他是個百分之百的渣滓絕對沒錯。

游氏慢慢松開了程之敏的袖子,程之敏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剛準備邁步,忽然被游氏死死地拽住了,“你若是敢娶妻!”女人的眼中燃燒著近乎癲狂的怒火,“我就把你害死王氏的事說出去,看老頭子還保不保你!”

程之敏大驚失色:“你胡說八道些什麽!瘋女人!”他狠狠地扯開游氏的手,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

隱隱地還能聽到游氏癲狂的大笑,謝小蠻連忙跳下窗臺緊跟在程之敏後面,心裏又激動又疑惑,王氏是誰?不過看程之敏驚慌失措的樣子,那個王氏肯定就是他的小辮子!

感覺自己得到了一條重要線索,但是謝小蠻又沒有能力利用,該怎麽辦?

“所以這就是你夜不歸宿兩天後,忽然出現在我桌子上的理由?”

“喵嗚~”灰貓可憐兮兮地拿爪子勾住顧昭的衣袖,為了加強賣萌效果,她甚至使用了“喵嗚”的叫聲而不是“喵”,萬能的鏟屎官,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

顧昭扶額,揪住謝小蠻的尖耳朵彈了兩下:“小混蛋。”

好好好,我是小混蛋,可勁地搖著尾巴,又蹭上去在顧昭懷裏拱來拱去,直到把鏟屎官伺候舒服了,謝小蠻才一副乖巧的模樣蹲在桌子上。

顧昭皺著眉沈吟,通過謝小蠻剛才翻書傳遞出來的信息,他已經明白了。程之敏害死了一個姓王的女人,而這件事一旦被程宗輔知道,必定不會姑息他。

“先不論這個王氏的身份,”顧昭的思路十分清晰,“就算知道了這件事,沒有證據,如何讓程大郎承認?”

寄希望於游氏是不可能的,她嘴上威脅程之敏,真到要作證的時候,十有八.九會反口。

這也是謝小蠻苦惱的地方,她眼巴巴地盯著顧昭,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這個還只是孩童的人身上。

顧昭被她的眼神給逗笑了,左手揉弄著灰貓極富彈性的肉球:“我看……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親口說出來。”

親口說出來?這如何能辦到。

謝小蠻還沒想明白,就被顧昭帶著去尋了寇夫人。程府的新門子知道這位小郎君對府裏有恩,雖然因為在商量分家的事,程府裏鬧哄哄的,還是極恭敬地讓顧昭進去了。

寇夫人對顧昭的來訪很詫異,正打算叫人去喚程之捷,顧昭搶先開口道:“夫人且慢,小子今日來拜訪的是夫人,而不是貍奴。”

“哦?”

謝小蠻不知道顧昭打算幹什麽,趴在小男孩的膝蓋上,只聽他不緊不慢地說道:“程大郎害死了王氏。”

話音剛落,灰貓一下子直起身,臥槽,這麽重要的線索,你就如此簡單地說出來了?

寇夫人也駭了一大跳,她遲疑地盯著顧昭,似乎想從這張臉上看出蛛絲馬跡來:“此話當真?!你怎麽會知道?”

可惜顧昭淡定如常,還掛著微笑的臉上既不紅也不白:“我以為,過程不重要,結果才是最重要的。”

寇夫人看了他半晌,就在謝小蠻心驚肉跳,以為顧昭要被她逮起來的時候,她忽然露出了一個興味盎然的笑來:“小家夥……有意思。”

確實,她是個不愛追根究底的人,得知這件事的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代表的意義。她相信顧昭不會哄騙她,因為顧昭如果不是真的確知此事,根本連王氏這個人都不會知曉。

其實寇夫人也沒有見過王氏,在她嫁給程宗輔之前,王氏就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結識王氏的時候程宗輔還只是個寄居在京中讀書的窮學生,雖然憑借貢生的身份入了國子監,但監裏發的補貼都被他拿去買書買筆,成日裏窮得響叮當,一身從鄉下帶來的布袍子補丁摞補丁。程宗輔恰有一個與他關系很好的同窗看不過眼,便說,你這身衣服拿去讓我妹妹給你補補——給程宗輔補衣服的那人就是王氏。

因著這層關系,程宗輔與那時候還是王小娘子的王氏日漸熟識。他獨居京中,在外漂泊多年,一個人孤獨又寂寥,便也拿王氏當親妹子看待,以慰親情。沒過幾年,王氏出嫁了,程宗輔還封了厚厚的禮金過去,卻沒想到王氏嫁過去不過半年,丈夫公公都一氣病死,她被夫家以克夫的名義趕出來,成了被休棄的可憐人。

更雪上加霜的是,王氏回到家沒幾天,京中時疫,她的兄長竟也病逝了。他們兄妹倆父母早亡,兄長臨終前抓著好友程宗輔的手,只求他照顧自己的妹妹。

這段往事是寇夫人嫁給程宗輔前,他老實坦白自己的過去時說的。那時候寇夫人就想,自己連飯都吃不上,還要照顧好友的妹妹,這個男人可不是心軟到坑自己麽。

想來程宗輔這大半輩子,一直都在因為心軟坑自己。

因為孝道,咬牙娶了母親給自己定下的毫無感情的娘子。因為同窗情誼,咬牙扛起了照顧好友妹妹的重擔。後來好不容易做了官,剛在京裏賃了屋子,就趕緊把鄉下的發妻稚子接過來,一路從庶吉士做到翰林學士承旨,對大字不識的發妻依舊禮敬非常,十幾年來不納一妾,僅有一子。偏又因為長子少時在鄉下過的貧苦日子,對程之敏愧疚非常,因而一讓再讓,終究釀成了如今的苦果。

而王氏做了程宗輔的妾室,也是因為她苦苦懇求程宗輔不願再嫁,為了堵住悠悠之口,程宗輔只好納她為妾。這個決定同樣坑了程宗輔,他對王氏只有兄妹之誼,恪守著原則也沒有碰她,但此事他人不知,程之敏也不知。

謝小蠻想不通程之敏為什麽要對付繼母,寇夫人卻心知肚明。在程之敏眼裏,程夫人這個位子只能是屬於他娘的,因為程宗輔覺得愧對他,他也就覺得程宗輔愧對自己,所以步步緊逼、得寸進尺。

程宗輔的發妻去世後,為了有個主持中饋的女人,程宗輔想過要把王氏扶正,但沒過多久,王氏就病逝了,此事自然作罷。後來程宗輔要娶寇夫人,程之敏百般阻撓,架不住父親這一次態度堅決,寇夫人進門已成定局,他便開始另想法子。這不,寇夫人就被一封休書請出了門。

真是好一個孝子啊,只是驅使程之敏的,到底是他對亡母的孝道,還是他自己的肆無忌憚與任意妄為?

寇夫人久久沒有說話,謝小蠻還以為她發呆發傻了,她卻忽然笑了起來,也罷也罷,自己為了郎君可以放程之敏一馬,但眼下為了郎君,也必得除掉他了。

“阿昭,”她柔聲說,“你胸有成竹而來,可是有對策了?”

顧昭也笑了起來,謝小蠻蹲在兩人中間,毛茸茸的貓腦袋左看看右看看,只覺一頭霧水。

“我有一計,還請夫人品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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